文 | 谢祖墀

2020年9月

最近因为工作的需要我重新翻看了我以前在不同场合讲到“中国企业如何走出去”议题时所用的幻灯片。在这个问题上，我自从大概15年前就受到了不同单位邀请，作了专题演讲，包括国家商务部、上海市国贸委、一些外资商会和某些智库型机构。十几年前中国企业走出去是一个新颖的议题，随着时间转移，企业的关注点亦有所演变，从比较简单的如何“出海”，进化到比较复杂的如何“成为全球化企业”等，代表着中国企业们在“走出去”这方面的不断成熟。

可是，从我自己看来，当年我的幻灯片中阐述的观点以现在的眼光来说，可以说是非常幼稚的。当时，我亦已提出了地缘政治的风险，但只是一句带过，我并没有详细地为我当时的听众解释什么是地缘政治和企业们应该如何去考虑和处理地缘政治带来的风险。

近期华为、中兴、TikTok和微信等在国外某些国家受到的遭遇却令不少企业，特别是科技型企业认识到地缘政治对于企业海外经营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企业除了要详细分析每个海外市场带来的机遇和风险之外，它们亦需要对地缘政治所带来的风险进行深入的分析和将这两方面风险的防范和管理转化为企业的核心能力之一。

我在美国著名的咨询公司博思艾伦（Booz Allen Hamilton）工作的时候，我们有两块业务，一是“全球科技业务”（Worldwide Technology Business, 简称WTB）；另一块是“全球商业业务”（World Commercial Business，简称WCB）。我在WCB，负责为企业提供企业咨询服务，而我在WTB的同事们则主要工作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为美国政府主要部门工作。工作范围主要围绕国家安全，而WTB亦经常从美国政府不同部门请专家和已退职的资深官员和议员作为“咨询顾问”。

尽管当年WTB和WCB的工作之间已经建立了清晰和严谨的“防火墙”，双方不能翻墙和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作为WCB的一位资深合伙人观察，我当时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不单只是美国政府不断在建设他们的国家安全体系，同时对于全球不同政治体系对美国所做的国家安全威胁作出系统性的分析和行动。

尽管我们之间建立了防火墙，但从WTB中发展出来的一些分析工具还是在WCB的工作所引用。其中最常用的是“沙盘推演”（Wargaming），我们WCB的合伙人经常采用此工具为企业客户们进行“场景演练和分析”，其中包括地缘政治方面的考虑。还有“权力人士和机构的关系图”（Power Maps），目的是将关键国家的关键政治和人脉体系做出深入和理性的分析。其实这是美国情报部门所常用的方法和工具。

基于我的观察和与不少中国企业的交流，一般来说，中国企业在这些方面的考虑还是比较粗浅的。不少中国企业在走出去的时候以为只要自己的产品好，性价比高，有品牌，有渠道和服务好，那全球化就必定理所当然。他们极少采取适当的工具和方法论（如上述的情报手法）去对国际情势进行分析。

但事实上，上述的都是必须要做到的，特别在一些地缘政治风险比较高的国家里，但做到了并不代表就可以顺利国际化。地缘政治和某些国家的一些不惯常的打法，给不少中国企业们在考虑国际化的进程中上了一堂重要的课。

对于有国际化追求的中国企业而言，今天它们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是什么？

1. 我们在哪些方面会被其他国家“卡脖子”？我们能做出什么预判？我们有什么解决方法？

2. 我们走出去时所面临的关键风险是什么？我们如何转化和防范它？

3. 我们应该利用什么工具和方法论来协助我们完成这些风险方面的评估，分析和建设行动方案？

4. 面对这些挑战，我们需要建立什么新的核心能力和什么团队来支持？

5. 我们需要在组织架构上进行怎样的相关调整？

6. 我们如何分配我们总部和海外分支机构的权利和责任？

特别一提的是数据安全（Data Security）的问题。越来越多的企业已经或将会成为“数据公司”（Data Companies），但跨境数据安全的问题却因地缘政治的崛起而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一方面这正在呼唤着在数据安全的全球治理的需要，但同时企业们亦必须预先建立一套无论是国内外都可行的和被接受的数据安全战略。在这一点上，大部分走出去的中国企业是比较忽略的。

对于关键职能部门而言，“政府/公共关系”是必须的，但它的职能将不只是在合规和维护当地社区关系而已，更重要的是替公司系统性接收地缘政治方面的信号，对关键利益相关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解和策划对策和在适当时进行游说的工作。

对于在海外分支机构的经理人来说，他们将不能只是负责当地的产品销售和维护渠道和客户关系而已，同时它们亦需注意当地经营风险，特别是地缘政治的信号和及时给予总部反馈。他们亦需适当和有技巧地完成与当地关键利益相关者关系的建设。

在地缘政治发生剧变之前，国内有一些观点提出面对不确定的时代企业家们必须“利他”和透过“生态系统”来互相依赖和生存。

这种论调不能说是完全不对，但面对现实和甚至残酷和复杂的国际环境中，企业家们亦需要提高自己的警惕性，可以有利他的心，但亦需要对其他人的可能行为有所防范。国际上的事情的水往往很深，企业家们不能渴望只是凭借做个好人、做些好事就能处理所有问题。对国际上的问题必须更多研究、更深入地了解和透过读多点书和专业文章来对世界的历史、政治、人文、宗教和文化等有更深的理解，以致不轻易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亦对风险和机会不断进行预判和有所准备。在同一时空里可同时拥有两种相对性的思考将是中国企业家在国际化进程中走的下一步所需要的思维能力和方法。这亦是给企业家们的考验。

本文将发表于《亚布力观点》（2020年9月刊）并保留所有权利

注：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